“你拿来的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啊。”
面对主管的这句断言，杜灵没有感到意外，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丝毫未变。
“愿闻其详。”杜灵谦逊地问道。
“你的这套东西，实际上就是让做生意的和搬东西的帮我点货，不是吗？做生意的想要少交钱，肯定会想少算些货。搬东西的觉得算多算少都跟他们没关系，又怎么可能认真做？你的想法太天真了，根本派不上用场。”
主管的语气就像是一个教训孩子的老人一样，不过他说的话全都很有道理，杜灵也不得不承认。
（不愧是老江湖，真是一针见血。）
杜灵定了定神，维持着微笑，缓缓开了口。
“主管先生果然见识过人。确实，用在现在的码头上，我带来的这些就都跟玩具差不多。”
说话的过程中，杜灵的态度始终非常谦逊。而且，他开口首先是称赞对方，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。
——“杜灵，绝对不要反驳别人，那得不到任何好处。一旦演变成争辩，对方就绝对不会再接受你的提议，只会变得越来越顽固而已。就算你能驳倒对方又有什么用？谁会愿意跟剑拔弩张的对象做生意呢？生意场上，‘对错’两个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，只有‘共识’跟‘合作’才能带来利益。”
这是一场商事谈判，不是辩论会。最终目的不是争个谁对谁错，而是要做成买卖。人都是有感情的，不可能总是靠理性来做出决定。如果商谈的时候争强好胜，往往很容易让对方感觉自己的智力受到了侮辱，在生意场上只会适得其反。
一边把父亲的声音压回记忆的深处，杜灵抖擞精神，开始了最关键的演出。
“就像主管先生刚才说的，商人唯利是图，当然会希望把货物数量算得越少越好；而码头工人则觉得事不关己，所以也不会认真执行——没错，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工人觉得这件事和自己的利益没有关系。”
“啊……”
主管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，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。
虽然那笑容一闪即隐，但还是没有逃过杜灵的眼睛。他立刻不动声色地继续趁胜追击。
“只要让工人的报酬也按照自己搬的货物数量来定，他们自然就会从旁观者变成商人们的监督者。因为如果商人少算了货物，工人们自己的报酬也会变少。”
一边说着，杜灵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，递到主管面前。
主管接过纸张，展开来看了看，发现那是一份详细的计划书。上面不止说明了如何折算麻包、木箱等不同种类货物的数量，甚至还明确地写着工人的薪酬标准和码头使用费的收取标准。
“这……”主管的眼睛不由瞪大了，“虽然多少有点区别，但是这套折算法和我平时用的标准差不多啊……你是怎么知道的？”
杜灵急忙解释道：“非常抱歉，最近几天我仔细观察过主管先生工作的样子，然后冒昧推测了一下。不过，为了计算起来更方便，我稍微简化了一下主管先生用的方法。毕竟您也知道，那些码头工人都不像您有那么高的学识，太复杂的东西恐怕他们不容易学会。”
不知道是不是杜灵的恭维起了作用，主管满意地点了点头，然后继续看了下去。
“‘每件货物收取码头使用费三个铜币’，这个没问题，可是‘每件货物应支付工人一个铜币’……这不是定得太高了吗？虽然现在不是按搬多少货来算钱的，可是载一千个麻包的商船最多会给搬运工八百到九百颗铜币，你这定得比行情高了不少啊。”
“确实稍微高了一点，我觉得这样比较容易让工人们接受。”杜灵回答。
“嗯……”
主管放下计划书，沉思了片刻。
“你把搬运工拿的钱定这么高，商船恐怕不会太高兴啊……要由码头强制推行吗？倒是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杜灵急忙摇头：“不不不，最好能不需要这样。请先让我试着去交涉一下吧，毕竟这一套东西可以让大中型商船更快地卸货，对他们也有好处才对。”
“啊，也是。”主管点点头，“那你就去试试吧。”
“太感谢了。这么说，主管先生是同意试用了？”
“……试试也无妨吧，不过价钱……”
“这个不必担心。”杜灵接话道，“我们会先免费提供一套，如果主管先生用着满意的话，价钱可以再谈。”
“哈哈，你倒是很会做生意嘛。”
主管笑着说道。
然而，这句称赞到了杜灵的耳朵里，却令他有点五味杂陈的感觉——他一直的志向是做一个工程师，可现在却还是做起了父亲一样的事情。
能得到主管的认同其实还不算太难。毕竟如果一切顺利，他是各方中唯一不会受任何损失的——码头使用费不会减少，而他也不需要再到码头去受风吹日晒之苦，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；而且，杜灵还愿意免费提供试用，成本几乎为零。
“可是啊……”
就在杜灵差不多想要庆祝胜利的时候，主管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。
“你这一套是想要让搬运工去监督商船，对吧？可要是他们串通一气呢？要是商船给搬运工一些贿赂，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，那该怎么办？”
（呃，果然没办法混过去吗……）
杜灵不由在心里咋舌。这可以说是系统架构师最讨厌的问题，因为一旦考虑到不同的利益方可能彼此勾结，问题就会变得无比复杂，甚至可能根本无解。
商人和工人勾结还真不是不可能，因为商人完全有可能对工人说“来，我现在就给你两个铜币，你搬的这件货就别加在记录器上面了。”结果工人多得到一个铜币，商人省了两个铜币，他们都得到了好处，只有码头吃亏了。而且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，码头主管根本没有办法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。
不过，要是你觉得杜灵这就没辙了，那就太小看他了。正面突破不了，还有“迂回包抄”可以用。
“您说的一点没错，商人和工人确实有可能串通。而且说实话，我也想不到办法解决。”
“啊？那你这套东西……”
“可是啊，主管先生，这真的那么重要吗？”
杜灵越来越凑近主管，最后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上。
“就算他们要作弊，也不可能把一船货都给变没了吧？一艘船能载多少货，看一眼就能知道个大概。一千个麻包当中，他们最多能隐瞒几十个麻包就不错了。”
“那也是少了啊！”主管皱着眉头说道。
“诶——别这么看啊。您想，现在因为必须由您去点货，一天最多能有三四艘大船进港。可是，如果用了我们的这套设备，大船就可以同时卸货，一天下来能多多少码头使用费？就算十艘船每艘都隐瞒十分之一的货，只要能多进港一艘船，不是差不多就赚回来了吗？只要能给男爵大人上缴更多的钱，他也不会反对的。”
“啊……的确……”
听了杜灵的话，主管点点头，表情也渐渐缓和了下来。
“而且啊……”杜灵赶紧趁热打铁，“最重要的是主管先生您不用再这么累了，不是吗？何必呢，为了那么点小钱，居然还让您这么有身份的人一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。再说……”
说到这儿，杜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。
“说句不恭敬的话，就算把那些商船掐得死死的，收上来的钱不还是男爵大人的吗？虽然主管先生您忠心耿耿是很好，可是多少还是该为自己着想一下吧。不是吗？”
要较真儿的话，杜灵的这番话的确有些大逆不道。可是，杜灵一方面捧着主管，说他“忠心耿耿”，一方面说的又全是关心他身体的话，你叫主管怎么拒绝呢？
果然，沉思了片刻之后，主管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。
“好吧，就先拿你的这套东西来试试吧。”
说着，主管大概也觉得态度不能变得太快，所以赶紧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不过啊，如果不好用，我可是会马上退货的喔。”
“那是当然，那是当然。”
杜灵满脸堆笑，点头哈腰地回答。
在他的心里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。主管是费伦码头权力最大的人，只要得到了他的认同，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，也可以强制推行杜灵的提案。
然而杜灵非常清楚，这种做法虽然简单，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应该用的。
——只有当所有人都得利的时候，一个系统才能长期维持，否则有的是办法能让它崩溃。
他对自己的方案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自信。如果事情进展不像预期的那么顺利，能在得到各方谅解的情况下推进，比起强迫他们接受，副作用要小得多。
这么想着，杜灵的心思开始转向了下一个目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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